周作人的中期散文以其独创的“文抄体”著称,特点是在文章中大段引用他人之文,微评或不表意见。时人讥之为“文抄公”。他在《苦竹杂记.后记》中说:“但是不佞之抄却亦不易,夫天下之书多矣,不能一一抄之,则自然只能选取其一二,又从而录取其一二而已,此乃甚难事也。”晚年给鲍耀明的书信中也提到,“没有意见怎么抄”、“不过我不愿意直说”。此中意味也只有一二友人知之,如钱玄同等。因《五十自寿诗》为人诟骂时,鲁迅在私下对人说:“周作人自寿诗,诚有讽世之意,然此种微辞,已为今之青年所不憭,群公相和,则多近肉麻,于是火上添油,遽成众矢之的。”到底是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。

鲁迅晚年被问到国内最优秀的杂文家都有谁时,也不避嫌地将周作人列为第一,自己居第三。自古文无第一,若论散文成就,列为第一当然也不过分。至于兄弟俩的恩怨,我等外人何必过度关心,每看时人臆测其事,并将猜测当作事实,笔之成文,四处宣传,便恶心不已。如此无耻行径岂非鲁迅所云“空头文学家”,钱锺书曾借《伊索寓言》中蚂蚁与促织的故事讽刺道:生前养不起自己的大作家,到他死后偏有一大批人靠他生活,譬如,写回忆怀念文字的亲戚朋友,写批评论文的批评家和学者。钱老的讽刺往往有些刻薄,但此种情形确是实情。

说到批评家,我就想抄一些知堂老人的话。知堂老人的抄是纵横书海,披沙拣金,我呢,读得书少,只能挑现成的,算是摘抄。他被讥为“文抄公”,我也不等人讥了,直接自嘲为“摘抄生”。然此中亦有“不愿意直说”之“意见”也!

“我以为真的文艺批评,本身便应是一篇文艺,写出著者对于某一作品的印象与鉴赏,决不是偏于理智的论断。现在的批评的缺点大抵就在这一点上。

其一,批评的人以为批评这一个字就是吹求,至少也是含着负的意思,所以文章里必要说些非难轻蔑的话,仿佛是不如此便不成其为批评似的。这些非难文所凭借的无论是旧道德或新文化,但是看错了批评的性质,当然不足取了。

其二,批评的人以为批评是下法律的判决,正如司法官一般;这个判决一下,作品的运命便注定了。在从前主义派别支配文艺界的时代,这样的事确是有过,如约翰孙别林斯奇等便是这一流的贤吏。但在现代这种办法已不通行,这些贤吏的少见那更不必说了。”(《文艺批评杂话》)

国内批评界要么是对某部作品过度吹捧要么就是大肆讨伐,偏于理智的又过分理智,大量专业术语,枯燥乏味,非周作人所谓的“本身便是一篇文艺”也!当然了,我是外行,只是说些作为普通读者的感觉,好的文艺批评定然也存在,只不过在下读书太少,未得见也。

说到普通读者,在下还不够合格,也时常自省。我想,周作人若是知道伍尔芙夫人,定然也喜欢她的那本《普通读者》。

“他读书,是为了自己高兴,而不是为了向别人传授知识,也不是为了纠正别人的看法。首先,他受一种本能所指使,要根据自己能捞到手的一星半点书本知识,塑造出某种整体——某位人物肖像,某个时代略图,某种写作艺术原理。他不停地为自己匆匆搭起某种建筑物,它东倒西歪、摇摇欲坠,然而看来又像是真实的事物,能引人喜爱、欢笑、争论,因此也就能给他带来片刻的满足。他一会儿抓住一首诗,一会儿抓住一本旧书片断,也不管它从哪儿弄来的,也不管它属于何等品类,只求投合自己的心意,能将自己心造的意象结构圆满就成……”(《普通读者.序》)

“通常情况下,我们总是以一种模糊和零散的心绪拿起一本书进行阅读,想到的是小说的描写是否逼真,诗歌的情感是否真实,传记的内容是否一味摆好,历史记载是否强化了我们的偏见,等等。如果我们在阅读时能够摆脱这些先入之成见,那么就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。不要去指使作者,而要进入作者的世界;尽量成为作者的伙伴和参谋。如果你一开始就退缩一旁,你是你,我是我;或者品头论足,说三道四,你肯定无法从阅读中获得尽可能多的价值。相反,如果你能尽量地敞开心扉,从最初部分开始,那些词语及其隐含之意就会把你带入人类的另一个奇异洞天。深入这个洞天,了解这个洞天,接下来你就会发现作者正在给予或试图给予你的东西是非常明确的、非常实在的。”(《我们应该怎样读书?》)

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终极真理,我相信的,套用阿城的书名,即为常识与通识;我也不相信什么乌托邦,我相信这个世界有普世价值。连那句“自由之思想,独立之精神”,我也不大相信了,那是优秀的知识分子追求的,太大,太空,不佞天资鲁钝,只想当个普通读者,了解一些常识就行了。

孔夫子曾说: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。”我的毛病恐怕是:己之所欲,欲施于人。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,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人,故而人的认识也是不同的,但不同的叶子到底是叶子,不同的人同样是人。

所以,我明知道自己的毛病所在,却还是忍不住要说几句。

后记:刚翻日记本,本来想找芥川龙之介《侏儒的话》中讽刺批评家的话,结果却找到了另一段话,大抵可以供给那些以知晓真相自命并大谈周氏兄弟恩怨之流。

“连丑闻也搞不起来的普通人们,从各种各样名士的丑闻中,找到为他们的怯懦辩解的绝妙武器,同时也找到为了树立他们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优越地位的绝妙基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