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白有诗:小时不识月,呼作白玉盘。初次见月,没有“月”这个概念,故不识,此乃小孩之常情。

相传钱锺书老前辈小时候抓周,抓了一本书,故名锺书。钱老虽是天才,周岁时恐怕也无“书”这个概念,既然“小时不识书”,那么也就不以书为书了,说不定只是当作一种能撕的玩具,“锺书”也就只是“一厢情愿”罢了。后来果真成了一代大学问家,“如愿以偿”,恐怕也只是一种巧合。

说到书的概念,应有广义与狭义之分。从广义上看,世间能看或不能看之物,无不是书。大到宇宙,小到苍蝇,若能参透,其不为学问耶?这是能看之物。再看那不能看的,有善、有恶、有爱、有恨、有道、有德、有仁、有义,若能一一识见,择善而从,其不为美事乎?狭义上的书就不用多说了,我们小时候对书的认识,也多局限于此。钱老家中多笔记而少书,恐怕便与此相关吧。

现在让我回忆第一次读书是什么时候,只能等时间机器发明出来后了。第一次读了什么书,我也回答不上来。从广义上看,最初读到的多是外婆的故事和歌谣,故事我忘得差不多了,歌谣尚记得一首:小棒槌儿,棒田埂儿,姥娘杀鸡我吃腿儿,舅妈杀鸡我喝水儿,表嫂杀鸡没见影儿。这首童谣虽简单,可我也只是长大后才明白其中深意。也罢!也罢!若是从广义上谈我的“小时读书”,恐怕三天三夜也谈不完,还是谈些狭义的吧。

无论做什么事,都得有个机缘,读书也不例外。我最开始是不咋爱看书的,倒是爱听人讲故事,讲完了,再听一个,不讲了,就死缠着人家。故事就这样越来越少,愿意讲的人也越来越少了。我总觉得,在所谓大人的眼里,小孩子是不被当做“人”来看的,因为小孩子有着问不完的问题,而且都与所谓正事无关,故有“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”之说。对我的穷根究底,大人们都不可耐烦,我只好退而求其次——看书!那时看书可没如今这般挑剔,基本有字儿的,我都看。我看过一本破旧的老黄历。看十二生肖,看属羊属马的运势,什么子丑辛未、什么天干地支,把我给搞糊涂了。又看百家姓,“赵钱孙李,周吴郑亡”,听起来跟“赵潜生李,周武阵亡”似的,我曾痴心妄想,想将那几百个姓氏背下,结果“壮志未酬”,只止于前八字。上初中时,问同学借过一本《百家姓》,实在读不下去。

最初所读书,多属漫画一类。比如《葫芦七兄弟》、《金钢葫芦娃》、《金刚葫芦妹》、《机器猫》、《七龙珠》等。也就看图画,明白些简单的意思,多是“为民除害打妖怪,保卫地球斗怪兽”之类的。也看童话,像《格林童话》、《安徒生童话》、《一千零一夜》等。那时有书的人少,有一本就在班里传个遍,等物归原主时,已经是污迹斑斑,缺张少页了。父母很少给我买书,我也只好“书非借不能读也”了。借之外还有换,有一次,为了向一同学借《金刚葫芦娃》(好像是的),我不但把表姐打赏的几毛钱给了他,还把姨妈为我买得《大闹天宫》搭了进去,结果被父母狠训了一顿。

我还看武侠,不过数量较少,读了三四本左右。那时,我放牛,看武侠是为了打发时间。骑在牛背上,牛啃草,忽而抬头远望,我则看着书里的刀光剑影,爱恨情仇,大呼痛快过瘾,恨不能纵身一跃,从此远走天涯,行走江湖。我曾读过一本《独孤求败》,开始以为是金庸的,知道“飞雪连天射白鹿,笑书神侠倚碧鸳”后,才晓得是伪作。不过,直到现在,我也没读完一本金庸武侠,古龙的倒是读的差不多了。

初中时看书,才算是与文学走得近了。第一次买得书是《徐志摩选集》,但我至今也没读完。他的有些诗文,太过抒情,太过肉麻,“浓的化不开”,让人“不忍卒读”。倒是其中一篇与陆小曼合写的剧本,把我感动得不得了,应了那句“久久不能释怀”。那时的最爱当属《三国演义》,真是没日没夜地读,为孔明的神机妙算惊叹不已,为其早逝而扼腕叹息。我读《三国演义》就是读诸葛亮,诸葛亮一死,就兴味阑珊了,跟后来读《红楼梦》就是读林黛玉一样。

既然是小时读书,就举高中以前吧,那时理解的虽不深,却是全凭兴趣,不至于囫囵吞枣,炫耀于人。有一首童谣叫《新年》:

新年来到,糖糕祭灶。
姑娘要花,小子要炮。
老头子要戴新呢帽,老婆子要吃大花糕。

可见不同年龄或不同见识的人是有不同兴趣的,此事不可强求。想一想古代的儿童,一入私塾,就读四书五经,学做八股文,整天摇头晃脑,之乎者也,便不禁心寒。如此一来,生产出来的便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,难怪鲁迅先生要反对读中国书了。

张岱《夜航船》序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:昔日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。士子高谈阔论,僧威慑,拳足而寝。僧人听其语有破绽,乃曰:“请问相公,澹台灭明是一个人、两个人?”士子曰:“是两个人。”僧曰:“这等尧舜是一个人、两个人?”士子曰:“自然是一个人!”僧乃笑曰:“这等说来,且待小僧伸伸脚。”

我也亲身经历过类似的事,当时仿宋人作了一则笔记:

“昨日在图书馆门口买书,看到一男子指着村上春树的某部作品,对其小伙伴大谈特谈。谈什么,我没听清。他也只是指着书,碰也没碰,末了添了一句:他还得诺贝尔文学奖了!这句我倒是听清了。去年在家坐车,后座为一中年人和一青年人。青年人玩着中年人的手机,那手机大概是塞班系统的,青年人不屑道:‘我要是买手机,绝对不买你这种,你这已经过时了,我要买就买苹果手机,安卓系统比你这牛逼多了!’村上春树怎么想,我不知道,反正乔布斯肯定特想带走他。”

看来我辈当慎读,兴趣之余还要适当了解些常识,“高谈阔论”时当谨遵夫子“不知为不知”之训,“但勿使僧人伸脚则可矣”。